过年的时候回家乡村庄小住，母亲会乐呵呵地讲述人情往来，何时某日要去舅家、姑家吃“六大碗”。我心领神会，母亲嘴里的“六大碗”是内亲外戚家为孩子满月、老人祝寿、儿子结婚、姑娘出嫁、新房乔迁等一应喜事乐事举办的宴席的代称。
现如今我们去吃宴席，何止“六大碗”？只见大盘小碟源源不断地端上来，桌上的菜肴挤挤挨挨，品类繁多。当下，“六大碗”的称呼只是沿袭了从前的叫法，但它却成了萦绕在我记忆中的浓浓乡愁。
推开记忆之门，看童年时宴席的模样。桌是八仙桌，桌见方，碗见圆。这样的布置，一目了然间让人想到古人传下的良训“不以规矩，不成方圆”。碗一律很大，粗瓷，白粗瓷碗上釉着蓝色的花瓣或者如意的花纹。“六大碗”取数字六，而非五或者七，大概是因“六”和“禄”相谐，又有“六六双全”“六六大顺”之意。六大碗菜肴常见的有豆腐羹、烧肉膘、粉丝鸡、涨蛋糕、坨子、红烧鱼等，不一而足。
我记得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对“六大碗”的正菜并不那么热切，最爱的反而是正菜上桌之前的冷盘。
那会儿冷盘又叫拼盘。摆冷盘的盘子是一只硕大无比的平盘，口径有一尺左右，要把五六种吃食，像现如今小孩子玩的拼图一样拼在盘里，至于拼盘式样的精致和惹眼就全看当灶厨子的手艺和摆宴人家的食材。普通人家的食材常常是大红苹果一只、松花蛋两只、花生米半碗、糖醋炝的大蒜头数只、白糖酱油炝的碧翠芫荽半碗、海蛰皮切成的丝半碗、白糖炝的杨花萝卜半碗……
我吃过的拼盘一般摆成岛状，我怀疑乡村厨子们摆盘的灵感来源于我们当地的风景地貌。我们这里叫九龙口，是九条河簇拥着一个小岛，岛上树木繁多，绿色葱茏。
拼盘里的那只大红苹果，从上往下竖切成六瓣，底部相连，切开的苹果仍是完好地立在盘中央，像岛心。苹果周围铺了层层碧绿的芫荽——像繁茂的绿植环绕着，芫荽里星星点点地点缀着数粒花生米。花生米是热油爆炒出来的，摆在碧翠的芫荽中油光红亮的模样分外惹人眼。
盘子外圈众多食材各具特色，这又仿佛我们的那九条河了。两只松花蛋切成几瓣，松花蛋蛋黄乌青，蛋白是透明的琥珀色，摆在白瓷盘里分外好看。也有人家用自家腌的咸鸭蛋，煮熟放砧板上，一刀切过去两半对开，白的洁白，黄的金黄，再对切，共八瓣，摆盘。滑嫩爽口的海蜇丝摆成一堆，红红白白的杨花萝卜又是另一堆，象牙色的糖醋大蒜头一只只摆放整齐，外圈里有时还有数片薄薄的卤牛肉、卤猪耳、卤猪舌……
上菜的帮厨一旦把拼盘端上桌就意味着宴席即将开始了。那些在天井里、大路上等各处玩耍的没派上席位的孩子们，便心明眼亮地赶紧走到餐桌旁，走到自己父母坐着的位置那儿。那时候，小孩子是坐不到席的，有个俗称“锅铲子”。好嘴弄舌的大人往往会开小孩子的玩笑：“吆，又来做‘锅铲子’啦？”小孩子不管他，只管盯着拼盘看，跟泥鳅一样在大人的腿间、胳膊下拱来拱去，直拱得吃宴席的人中有人特地说出话来：“先搛点给孩子吃吃，他们饿了呢！”于是，那只苹果被瓜分了，桌旁的好些个小孩子得了一瓣苹果，没拿到苹果的小孩子不依，父母亲就用勺子舀上一勺花生米或搛了猪耳朵在勺子里让他们自己吃去。有些“小馋猫”，往往吃完了，又指使大人再给他们搛，全然不顾大人嗔怪的目光，大人们都知道这拼盘本来是为了给喝酒的人吃的，是为了防止厨子灶上忙得赶不及上菜，桌上喝酒的人筷子有地方伸。可是被馋虫勾引得六神不安、坐卧不宁的孩童们没有这眼头见识，他们不停用小手指使着大人，在大人们欲拒还迎的宠溺里，把拼盘里的食物吃得所剩无几。好在，帮厨的人端着盘子从厨房出来了，饕餮的大幕终于拉开了，汤汤水水的热菜就要上来了。
渐渐地，日子好起来了，宴席上的拼盘也被拆成了数只分开装的冷盘，有人家上8只冷盘，有人家摆12只，还有16只的，冷盘里的菜式繁多：蔬菜色拉、红枣、桂花藕、鹅掌、鸭脖、香肠……小孩子、喝酒的人都敞开肚皮吃，桌上的冷盘吃到宴席散也吃不完，回想起从前的拼盘，谁也不能不道一声如今日子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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