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多年前,我还是个刚刚记事的孩子。每到夏季豪雨如注的时候,老祖母便把我搂在怀里,愁容满面地说:“不能再下了,再下,黄河要回老家了”。
所谓“黄河老家”,指的是淮阴北乡的黄河故道。原来,在南宋高宗时,黄河决口南流夺淮入海,滔滔黄水,一流就是七百多年,直到晚清咸丰年间,黄河才进入现今的河道。黄河南流,打乱了河道纵横的苏北水系,给苏北人民带来巨大灾难。
然而,六七百年滔滔黄水也带来了大量沙质壤土,为种植优质瓜果提供了良好的条件。
故乡的黄香梨
盛产于黄河故道一带最为人称道的是黄香梨,这种梨,四个多一斤,果皮浅黄色,上面稀稀落落地散布着淡褐色的细麻点。梨肉酥脆细嫩,一口咬下去,甜汁满口,清香长留。黄香梨真是名符其实的啊!有名的梨如京白梨、河北鸭梨、莱阳梨、砀山梨等等,我都品尝过。当然,这些梨各有特点,但说它们一定超过黄香梨,我是绝不能苟同的。
其实,淮阴的梨,久已闻名大江南北。晚清浙江文人吴炽昌写过一本名为《客窗闲话》的笔记小说,卷四有一篇题为《金山寺医僧》的文章,写的是清代名医叶天士学医的轶事。文章说:浙江一位举子,偕文友赴京赶考,行至苏州病倒,同伴陪伴去名医叶天士家诊治。叶诊治良久,曰:“君疾系感冒风寒,一药即愈,第将何往?”举子以赴考对。叶说:“此去舍舟登陆,必患消渴症,无药可医,寿不过一月耳。”开方与之:谕门徒登诸医案。举子归舟,惶然泪下。同伴说:“此医家吓人,生财之道也。”煎药服之,果愈。至镇江阻风,游金山寺又感不适,见医僧应诊牌,即入内诊治。僧问将何往?以去京应试对。医僧说:“北上登陆,必患消渴,寿不过月。”举子长跪请救。医僧说:“君至淮阴王家营,舍舟换车。当地盛产秋梨,可购置一车。一路渴则以梨代水,饥则蒸梨代饭,此物食过百斤,可以无恙。”事情果如医僧所言。举子返浙,道经苏州,复访叶天士,叶见其康复如常人,大惊。遂摘牌散徒,衣佣保服,更名易姓,从医僧求学,终成一代名医。
这里所说的王营秋梨,无疑就是黄香梨,秋季由王家营乘车北上,几乎大一点集镇,都可购到秋梨,而那位医僧独独推荐王营产品,可见他是高度评价黄香梨的保健医疗价值的。抗战前,淮阴大一点的中药店在秋梨上市时,都有一项别地没有的服务项目,上门代制秋梨膏。大概是1935年秋,我家曾请药店来家制过一次秋梨膏。前一天,去王家营买了两柳条筐黄香梨,约百斤左右。一大早,药店工人,就挑来了全部工具,木炭、炉子、铜锅、榨等等。中午,我放学回家时,两筐黄香梨已经变成一大瓷坛香甜扑鼻的梨膏。足够全家一年伤风咳嗽时服用。
离家几十年,每到秋季就往往情不自禁的想起故乡的黄香梨。我曾向园艺专家请教过这一品种的谱系。可都讲不清它的来龙去脉。现在,通过故乡的高速公路已经有好几条,南北走向的铁路在兴建中,可黄香梨怎么仍然隐居深闺,默默无闻呢?
故乡的瓜
说起黄香梨,自然要想起故乡的瓜。故乡的瓜有些实在不敢令人恭维,例如黄瓜、冬瓜。黄瓜刚上市还可以吃,不几天,就成了多籽多孙大肚婆子了。剖开肚子,满是瓜籽。去掉籽,就只剩下薄薄的一层肉。冬瓜主要缺点是味道带酸,无论是红烧、煮汤,都去他不了。老母离家几十年,每到夏季吃冬瓜时,总要把家乡的冬瓜数落一顿,其用辞和句子结构几乎年年一样,仿佛重放录音带。
瓜类中,真正令乡人自豪的是西瓜和香瓜。
先说说不以汁甜瓤沙见长的籽瓜。这种瓜产量高,籽多而大,籽仁饱满,人们种它,就是为了取得瓜籽。籽瓜成熟时,瓜田附近大路边上便搭起蔗篷,篷内堆满籽瓜,边上放着几口大缸。烈日当空,行人见到这种篷子便走了进去,自行剖瓜食用。主人免费供应,条件只有一个,把籽吐到大缸内。这真是互相服务,各取所需。
淮阴的西瓜,一般地说,质量多属上乘,可以用个大、皮薄、瓤沙、汁甜八个字来概括。记得有一年,天气特热,家中请人去王营瓜行买了一担西瓜,一百多斤,只有八九个,一连几天,天天吃得肚子滚圆,大过其瘾。
西瓜品种当然不少。给我印象最深的有两个。一叫“三白”,特点是白皮、白瓤、白籽;另一种叫“桃园三结义”,特点是白皮、红瓤、黑籽,隐喻三国的刘备、关羽、张飞。这两种瓜味儿如何?我无法比较,只能说都佳!
吃这类西瓜,不可切瓣,一切瓜汁流失太多。正确吃法是从中一切为二,用勺将瓤挖到碗内。一碗吃完,顿觉暑气全消。
至于香瓜,我总觉得故乡的香瓜,香味远远超过别处产品。街头漫步,往往是未见瓜摊面,先闻瓜儿香。其所以如此,除了品种上的差异外,可能是因为当年种瓜,都得施用大量有机肥,现在或多或少都得施用化肥。当然,也不能排除这是年纪老迈,嗅觉迟顿的表现。
香瓜中除了金黄色的“黄金坠”;较特殊的是瓜肉吃起来发面、瓜皮花绿的“奶奶哼”。这个有点滑稽的名字,意在表明,即使是没有牙的老奶奶,吃起这种香瓜也毫无困难,哼哼叽叽,赞美不已。
人们常常用伯乐相马的故事,说明发掘人才之不易。发现、改进和推广优良农产品,同样的是需要伯乐的。
新西兰出口的,维生素含量特高水果弥猴桃,原是中国的野生水果。二次大战前一位洋伯乐发现它并引种国外,最终打进了国际市场。伊朗的阿月浑子(很抱歉,我说不上国际通用译名,只好使用《汉书》上古老译名)是干果之佼佼者,在国际市场上,伊朗却不是主要出口国。
由于人口增加,环境污染,也由于人们的无知,地球上的物种正以每天一种的速度消亡。六十多年前,故乡优质瓜果连过江出省都谈不上,能够经受得住这么多年风风雨雨颠颠倒倒吗?
二三十年来,回过两次乡,都是在春天,我很遗憾没有了解那些难忘的瓜果的现状。我祝愿在那长长的已经消亡的物种名单上,没有它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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